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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看母親看病也挺隨意的。遠近鄰居來問病,母親有時脈也不瞧,就讓我給包兩包葯,這給我留下看病這事挺簡單的印象。如今我明白,這不是看病簡單,而是對病人的熟悉,這正是西方施行的家庭醫生的優點。
今年的體檢過後,一同事舉著心電圖,大呼小叫地到我辦公室說得心臟病了。我一聽就緊張,不是緊張她得心臟病,而是怕她大動干戈地治病,她的身體維持著一種很脆弱的平衡,任何治療措施都會打破這一平衡,使她真正致病。心電圖顯示她心臟供血不足,可她最近也沒失血,怎麼會突然不足了呢?如果這一氣血不平衡現象 不是因為血不足,那就是氣相對足了。這讓我聯想到單位最近搞的文體活動對這個從不運動的人來說是有點吃不消了。但我不能說是這個原因,不然她更要拒絕運動了,我得找別的原因,我問:「你最近大量吃大棗了?」她說:「是啊,每天半斤,吃了一箱了,是大棗吃多了?」我告訴她停吃大棗,注意休息,一周後再去做個心電圖。另一個同事拿來化驗單,說膽固醇昇高了,我問他最近吃什麼了,問出他吃了一箱魚子罐頭。我說,你的膽都摘除了,你還吃那麼多魚子怎麼能受得了?別吃了,停一周再去化驗看看吧。後來兩人去檢查都趨於正常了。
如今我們都習慣把疾病看成是從天而降的災禍,把尋找病因當成是醫生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其實大部分疾病我們都能順藤摸瓜自己找到原因的。我一個朋友的孩子在外地讀書,有一天校方突然打來電話說孩子癱瘓了,當地醫院治不了,校方正用救護車連夜送往省城醫院。朋友兩口子嚇傻了,也乘火車往省城趕,半路上打電話告訴我這事。考慮他兩口子沒什麼親屬,又慌了手腳,怕誤了孩子的病,我乘下一班火車也趕去了。
動用了省醫院各種高科技手段,什麼檢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病因。校方說是因為軍訓淋了雨,孩子上了床之後就全身麻痺,不會動了。我看孩子不燒、不腫、不疼的就問孩子和同學有沒有過身體激烈碰撞?他想了想說有,他正跑著,和迎面跑來的一個同學撞到了一起,那個同學倒了,大家去扶倒下的同學,他被撞到一棵樹上站住了沒有倒,當時有全身麻木的感覺。我去找醫生把這個情節告訴他們,他們又來詳細詢問一番,然後請來一位女博士為孩子針灸,針了二十多天後孩子就痊愈出院了。女兒曾說,在西醫院的神經內科,中醫出身的醫生比西醫的有優勢。
早年,我對母親的生活方式是持否定態度的,認為她不在主流社會,沒有社會地位和社會名望,單純、幼稚,不了解社會,缺乏社會經驗……。可是當我在社會中走過大半生後,我卻基本否定了自己的社會價值。
近日,一個朋友把他大學剛畢業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兒子領到我這裡,讓我給上“政治課”,告訴他社會的潛規則……,女兒小時候,每當我向她提出一條要求時她就要問我為什麼,每次我都回答她,不是我要求她非如此不可而是社會要求它的每一個成員都必須如此。
我們都在適應社會,並認為不管花多大的代價也都是正常的,好象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不如此就不是一個社會的人。可裝了一肚子社會經驗的我,回過頭來一看,這些世事通達真的是學問嗎?如果沒有母親比照,我絲毫不會懷疑我的做人經驗是學問,前幾天參加一個業務研討會時大家還專門談到這些經驗的價值是寶貴的。
可是母親的一生,既無社會經驗,又不懂社會規則,甚至連一點自我保護意識也沒有,但她卻生活得從容不迫,舒展大方。便是在文革形勢最嚴酷之時,父親被揪鬥, 被毆打,而成分是地主,又開著個體診所的母親卻沒有受到一點點刁難,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麼?社會經驗真是必須的、有用的麼?
如今想來,母親的生活也是社會化的,而且是真正的社會化。她行醫,但不掛牌,也不做廣告,靠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社會各個階層,各個年齡段的人都來找 她。母親相當於鄰居們的家庭醫生,母親的診所相當於現今的“社區服務站”,母親與人們的關系能說不是社會關系?母親與人們所構成的社會能承受文革這樣的衝擊,而我們在社會中收獲的卻多是世態炎涼。對比母親,我的社會經驗又有多少價值,有多大必要呢?
我之所以支持女兒學中醫,也是不想讓她象我一樣學了很多社會經驗,動用了許多聰明才智卻只是為了能在社會上立足,其實人生完全可以不需要這一套,可我年輕時卻把這作為一門學問來學,以為這是真知。
母親只致力於中醫就可以在社會上立足,她不懂什麼經營理念,什麼人際關系……她沒有被人騙過,被人訛詐過,沒有過醫療糾紛等麻煩事。母親所處的社會關系是真實、穩定、自然、安全的,她是真正植根於百姓。所以,母親從未感到世界是復雜,危險的,從未感到人心是險惡的,這使她保持了天真,單純。無論我父親怎樣為母親分析社會復雜、人心叵測,母親總是混然無覺,毫無防範意識。而我卻覺得父親說的很對,熱衷於不斷裝備自己,並活到老學到老,可到頭來卻發現,如果人 與人的社會關系不是建立在人性的、自然的基礎上,那麼我們即使終生致力於防範也未必能獲得安全感。
母親終生用自己的本事幫助別人,也終生獲得別人的幫助。她與人的關系不是建立在金錢關系上,有錢的人來看病是自覺交錢,沒錢的人,有時是老人,有時是孩子自己來更沒有要錢的理。便是聽說誰病了,還要派我去探視,不僅送葯上門,還要送些水果點心。我說過母親一生拜過三個師傅,她告訴我,第一位和第三位師傅不貪財,但第二個師傅就有點重錢,也很有一些錢,結果害得兒子抽大煙死了。母親沒有留下錢財,她的吃穿也不比別人好。經常有人給她送禮,那時的禮物多是水果、點心、罐頭之類的,可母親從不允許我和弟弟們動。記得因為母親不允許大弟弟吃一塊點心,奶奶心疼大孫子還罵了母親,然後上街給我大弟弟買了一個燒餅。 我總是替母親把這些東西分送給各家各戶的老人。在我成人之前,我沒有吃過一個完整蘋果,總是與人分享,一塊四分之一的蘋果,能被我用前門牙刮上好久,十分美味。